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棗泥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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棗泥塊

靜園掛喪, 紅門內外放滿了各家送來的花圈,靈堂內親朋世交的挽聯高掛。

沈鴦和沈禮秦在堂上迎來送往,都是一身黑衣黑裙, 沈鴦將長發後挽,發髻上別了朵白色雛菊, 眼眶紅紅, 將前來吊唁的賓客引到靈堂前行禮答謝, 處處細致周到。

送客出門時, 沈鴦碰上折返的沈禮秦,拉著他低聲問:“妮妮呢?”

沈禮秦瞧她一眼, 回答道:“在後頭, 收拾奶奶的遺物。她這幾天都住在靜園, 你找她有事?”

沈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 只是說:“王姨說她這兩天都沒吃什麽東西。”

沈禮秦回頭朝後院的方向望過去:“你我還能在葬禮上幫上點忙,她卻做不了什麽。奶奶那麽喜歡她,她也那樣和奶奶親。”

沈鴦點點頭,轉身往靈堂那邊走, 三兩步, 卻又回頭來, 跟沈禮秦說:“我去瞧瞧她, 前頭的事,你和三叔多看顧下。”

原本就是沈禮秦自家的事情,沈鴦來幫忙已經是人情, 她還願意去看宋佳穗, 沈禮秦只能連說好幾句多謝。

後院也是白燈籠高掛, 只是沒了因吊唁而來的賓客親友,幽靜少人, 加上墻角積雪未消,寒意殘存。沈鴦披著外套從院子走進沈老夫人的房間時,都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寒顫。房門沒關,沈鴦直接推門掀簾走進去。

宋佳穗聽見響聲,走到門口去,幫沈鴦將門簾拉起來,另一只手伸過去將托盤結果來。

“房間裏怎麽也跟外頭一樣冷,暖氣片壞了嗎?”

宋佳穗放下門簾,指了指窗說:“剛剛開了通通風,書架上的書積塵多。”

沈鴦打開空氣凈化器,走過去將窗拉起來,隨口道:“傭人打掃不認真,這些書都是這麽多年存下來的,有沒有蟲蛀損壞?”

宋佳穗搖搖頭,將桌上整理好的書又重新放回書架上,手上動作不停,回應沈鴦:“大概也是不懂這些,只打掃了面上和縫隙中能看見的。我有機會問問三叔,要不要把要緊的捐給圖書館或者博物館。”

沈鴦過來,說了句那也很好,說著就自然而然接過宋佳穗手上的東西,指了指她端過來的湯飯。“吃些吧。”她說,“你這幾天都沒怎麽好好吃飯。”

宋佳穗還站在桌邊,兩手空空,聽完沈鴦的話,又回頭看向書架。

“吃吧,我來收拾,從前奶奶……”沈鴦話語停住,尷尬笑笑:“我也是幫過收拾這些的。”

宋佳穗側身將湯端起來,低頭一口口啜飲。

“現在還有練字嗎?”沈鴦這樣問。

宋佳穗笑了笑,搖搖頭,只將湯碗放在手上捂著暖手:“離開北京之後就沒有再練過。許多年了,現在連執筆都不一定會了。要是奶奶知道了,要打我手心的。”

沈鴦搖搖頭,擡手用手背在眼角一摸,背過身去將書放回書架上:“奶奶才不舍得打你的手心。從前我們跟著她練字的時候,誰的手心沒有挨過兩下戒尺,可你是不會的。”

宋佳穗低頭看湯碗中因她雙手抖動產生的波紋,擡起頭來,看著沈鴦的背影。

“鴦鴦姐姐,這麽多年謝謝你。”

“謝什麽,都是一家人。你哥哥也老跟我說謝,這麽著急一回來就把我趕出去嗎?”沈鴦轉過身來,倚靠著書桌,抱著手臂看宋佳穗。

宋佳穗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可能是哥哥也和我一樣,內心愧疚太多,不說謝謝,也不知道該說什麽。”

沈鴦眼睛紅紅,走到宋佳穗身邊,伸手拉住她的手。宋佳穗不能明著戴孝披麻,可是鬢邊還是別了朵小白花。沈鴦替她將花往後整理下,雙手握住她的手,笑道::“那以後好好照看靜園?這是奶奶最喜歡的地方,當年費了好大力氣留下來的,一草一木都是她珍視的。你……”

宋佳穗一直沒有說話。

沈鴦將她面上神情咀嚼,試探發問:“你以後會留在北京嗎?”

宋佳穗擡頭看著她的眼睛,說:“我有點累了。”

沈鴦與宋佳穗對視,緩緩放下她的手,後退一步,轉身回去繼續收拾桌上的書籍擺設。“也好的。”沈鴦說,“奶奶也會希望你離這些遠遠的。”

四面墻內久久寂靜,只剩下沈鴦收拾東西的重覆聲響。

啪嗒一聲,宋佳穗把碗放回旁邊的桌上。

“鴦鴦姐姐,奶奶去世前,一直念叨著父親和二叔叔。我想見見二叔叔,可是他們並沒有讓他回來吊唁。三叔叔不肯。”

宋佳穗站起身來,往沈鴦那邊走過去。沈鴦動作頓住,卻沒有轉身回來。

沈鴦說:“三叔有他的道理。我能做的事情也不多。”

宋佳穗伸手過去,拉住沈鴦的衣袖一角:“鴦鴦姐姐,我終歸還是沈家的孩子,和你一樣,是沈家的孩子。

“這麽多年,無論怎麽更名換姓,別人看見的,也還是沈樂倪。”

“從前當沈家的孩子是那樣的光榮,後來又因此遭受了多少白眼,我哥哥知道,你知道,我也知道。”

宋佳穗握住沈鴦的手腕,緩緩將她拉過來。

“姐姐,我們終歸是一家人。”她看著沈鴦的眼睛,這樣說。

沈鴦沒有回應。宋佳穗笑了笑,說:“沒關系,這不是小事,你先想想。我這幾天會住在時岳寧那裏,但你有我電話,哥哥也會一直在靜園。他和我都是一樣的。”

宋佳穗放開沈鴦的手,側身要去接替沈鴦整理桌上的書籍。沈鴦卻跟著側過身來,握住了宋佳穗的手。

“我來吧。”

宋佳穗楞了楞,目光落在沈鴦握住她的那只手上。兩只手交疊,宋佳穗覺得沈鴦捏了捏自己的手,再擡眼,沈鴦已經抽身而去,捧著她剛剛要拿的書,走到了書架前。

“奶奶那套筆墨紙硯,收在這裏,還有一方端硯,是奶奶從倪家帶來的嫁妝,也在這裏。從前奶奶就說要留給你的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“養硯臺要勤,傳下來的老物件,更不要掉以輕心。”

話語又兜回日常的樣子,一個說一個聽,一個問一個答。敲門聲在此時響起,姐妹倆回頭,門打開,是王姨來了。

王姨端著的茶盤上放著三杯茶,擡眼先是看向宋佳穗,說:“岳寧來了,正在前廳和禮秦說話,說等會兒來接妮妮走,我先把茶端過來,略坐坐再走吧。”

宋佳穗點點頭,走過去從王姨手裏接過茶來。

茶送到,話傳到,可是王姨卻沒有要走的樣子。

宋佳穗轉身回來和王姨對視。王姨的手似乎要伸過來,卻又在半路退回去。

宋佳穗看向沈鴦,後者會意發問:“王姨您是有什麽話要說嗎?”

“我要走了。”王姨說完這話,目光沈下去,不自然地擡手,從鬢邊劃過,可她的發髻如舊,沒有一絲亂發需要被整理。

“我要離開靜園了。”王姨將剛才那句話延長解釋,“老夫人去世了,我年紀也大了。沈三先生說如果我願意,還是可以一直留下來照顧靜園,可我想要回南方養老去了。”

宋佳穗一瞬楞住,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話,她看著眼前的王姨,忽然覺得心頭空落落的。她的認知裏頭,靜園永遠存在,奶奶和王姨,她的哥哥、時岳寧、沈鴦、池澄……如今如秋深葉落,都要離她遠去了。

宋佳穗忽然覺得肩膀被輕輕壓住,偏頭去看,是沈鴦走到她的身後,雙手放在了宋佳穗的肩膀上。

“北京冬冷夏熱,又這麽幹燥,確實不適合養老。王姨勞累這麽久,看著我們長大,如今回南方去,也能生活得舒服一些。”

王姨仍看著宋佳穗,沈鴦笑笑:“等我們空閑了,還要去看望您,可別把我們拒之門外啊。”

打趣的話出口,又將氣氛緩合。宋佳穗點點頭,先往前走一步,握住王姨的手。

“這麽多年,謝謝您。”

王姨因這一句謝忽然紅了眼睛。她反握住宋佳穗的手,雙唇緊抿,似乎想要說什麽,卻又還是忍住了,等眼眶紅暈稍稍散去,王姨低頭拍了拍宋佳穗的手背,點點頭,只說了一句多保重,放開雙手,轉身邁出房門,再也沒有回頭來。

宋佳穗想追出去,卻被沈鴦拉住。

沈鴦嘆了口氣:“王姨向來要強,不肯輕易在別人眼前展現一絲難過。先緩一緩吧,她也不至於明天就離開北京。”

宋佳穗點點頭,擡手抹抹眼淚,低聲道:“其實也沒有什麽好說的,只是很不舍得,王姨走了,即便我們都在,也感覺靜園空了。”

沈鴦何嘗不明白這樣的感覺,她對宋佳穗道: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。”

既是說服宋佳穗,也是說服自己。

門忽然又打開,宋佳穗還以為是王姨去而覆返,門外人進來,才看見是時岳寧。

沈鴦想起剛剛王姨說的話,看一眼茶杯:“你來接妮妮是嗎?”

沒等時岳寧說話,宋佳穗先說:“等我收拾好這些吧,也就剩下這一點了。”

“我來就好了,回去吧。”沈鴦說著,將宋佳穗往時岳寧那邊推過去一些,“不用擔心,這裏一切有我和禮秦。回去歇歇吧。”

宋佳穗還想說什麽,時岳寧擡手在她眼下輕輕一碰,說:“黑眼圈都出來了,這幾天都沒怎麽睡吧。”

一唱一和,宋佳穗把要辯解的話咽回去,跟著沈鴦道別,和時岳寧一同走出去。時岳寧牽著她的手往外走,遇到沈禮秦陪著賓客出門,也只輕輕點頭,仿佛他們倆也是前來吊唁,禮數做到心意送達,應該要一同離去。

時岳寧說:“不用擔心,過兩天除夕也還要回來。再過些日子,你就要過生日了,我們在靜園裏頭,熱熱鬧鬧地給你慶祝生日。”

邁出靜園那兩扇紅門時,宋佳穗回頭看一眼,忽然想起剛剛沈鴦說的那句話: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。

她放開時岳寧的手,笑著對他點點頭,輕輕說了聲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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